夏丏尊 叶圣陶著,北京:生活·读书·新知三联书店,2005 年 1 月。
在写作与沟通课上读到了《文心》中的一篇文章,给我留下了十分惊艳的印象。摘录一段如下:
已是榴花照眼的时节了。大气中充满着温暖,使人卸去了夹衣,只穿着单衫,四肢百骸都感到轻松舒适的快感。这一天是星期日,大文早上起来,并不见谁来找他闲谈,也没有预期的约会……
早餐过后,他预备做功课了。坐到椅子里,书桌上一本伯伯的线装书吸引住他的注意。这是唐朝司空图的《诗品》…王先生对一班同学说的话:“研究文章的风格,司空图的《诗品》不妨找来一看。……”…顺次读下去,读到“自然”一品,他又仿佛颇有所悟。“俯拾即是,不取诸邻。俱道适往,着手成春。如逄花开,如瞻岁新。真与不夺,强得易贫。幽人空山,过雨采蘋。薄言情悟,悠悠天钩。”他想作诗、作文而能“俯拾即是”,不去强求,不讲做作,那就是所谓“有什么说什么”,“爱怎么说、该怎么说就怎么说”,真达到“自然”的极点了。这又与漫无节制,信笔乱挥不同。一方面“俯拾即是”,一方面却又“着手成春”,只因为工夫已经成熟,在无所容心之间,自能应节合拍的缘故。所以一篇完成,就像花一般开得异常美好,节令一般来得异常适合。花开和节令迁流看来都是自然不过的事,然而雨露的滋润,土壤的荣养,日月的推移,气候的转换,中间费却造物的几许匠心啊。这便是“真与不夺”;换句话说,必须内里充实,作起诗与文来才能“俯拾即是”,才能“着手成春”。如果内里并不充实,也想信口开河,提笔乱挥,取得“自然”的美名,结果必然不成东西,徒然使自己后悔,供人家嘲笑;这便是“强得易贫”了。
他把这一点心得玩味了一会,眼光重又注射到书页上,对于“含蓄”一品的“不着一字,尽得风流”;“精神”一品的“明漪绝底,奇花初胎”;“疏野”一品的“倘然适意,岂必有为”;“清奇“品的“神出古异,淡不可收;如月之曙,如气之秋”;“委曲”一品的“似往已回,如幽匪藏;水理漩洑,鹏风翱翔;道不自器,与之圆方”;“形容”一品的“风云变态,花草精神;海之波澜,山之嶙峋;俱似大道,妙契同尘;离形得似,庶几斯人”:他都能深深地领会。他好似神游于文艺的展览会,那些展览品完全脱去形迹,各标精神使他不得不惊叹于文艺界的博大和繁富。
他想起现代一班作家的作品:朱自清的称得起“缜密”,周作人的可以说“自然”,茅盾的不愧为“洗练”,鲁迅的应号作“劲健”。他又想起古昔文学家的作品:同样是词,而苏辛的与温飞卿的不同,苏辛的“豪放”,而温飞卿的“绮丽”;同样是散文,而司马迁的与陶渊明的不同,司马迁“浑雄”,而陶渊明的“冲淡”。如果把读过的一些散文、诗、词,逐一给它们比拟,这近于什么风格,那近于什么风格,倒也是有味的事情呢。但是他随即想到司空图的二十四品实在也未尝不可增多,不然,何以王先生又曾提及还有人作《续诗品》及《补诗品》呢?既可以增补,当然也不妨减少或者合并。可见二十四品并非绝对的标准,又何能据此来衡量一切的作品。况且,王先生提出的题目原是很宽广的,只说“对于文章的风格作一点研究,写一篇笔记”罢了,并不曾教大家去判别读过的文篇的风格呀。
忙里偷闲,花了五六天读完了这本“故事书”,它没有让我失望。
这本书讲的是“国文”这门科目,也就是我们今天说的“语文”。
语文该怎么学?这个问题实在太难了。从我自身的经验来看,过去十二年我所经历的语文学习和教学,始终都在回避这么一个问题:我们学的语文应该是什么?我们学语文的目的应该是什么?
我们的语文科目,演变成了在考场上读-写二元的游戏;我们所面对的不是丰富的文字世界,而是单调的题目组合。我们的语文教学,杂乱而不成章法。可有一位语文教师能够按照教学的规划完整的完成教学?可有一位教师三年以来的讲课内容连起来能成为清晰的、立体的知识体系?可有一位语文教师能够告诉我们,语文到底是什么?这不是教师的问题,而是我们整个语文教学体系和方法论的缺憾。
我认为,这本书中对于语文这门学科概括的凝练程度,比我们现在的“语文”教材不知道高到哪里去了。你是否有过这样的疑问:如何读书,又如何写成读书笔记?如何写作,又如何修改自己的作品?如何鉴赏,又如何琢磨最抽象的“风格”?如何朗诵,又如何调整自己的语音语调?这本书里用一个个小故事呈现了这些语文学科中的要点,称得上“提纲挈领”。将学科体系化,尤其是像“国文”这样彻头彻尾的人文学科体系化,需要极强的功底,两位大家在这里做到了。
举一个例子吧,免得被以为是“空谈”:
走了几步,枚叔又说:“从前我在学校里教课,一班学生作文,不懂得印象的描写,总是”美丽呀“、”悲痛呀“、”有趣呀“、”可恨呀“,接二连三地写着。我对他们说,这些词语写上一百回也是不相干的,因为它们都是空洞的形容,对于别人没有什么感染力。必须把怎样美丽、怎样悲痛、怎样有趣,怎样可恨用真实的印象描写出来,人家才会感到美丽、悲痛、有趣和可恨。他们依了我的话,相约少用“美丽呀”……这些词语,注重随时随地观察,收得真实的印象,用作描写的材料。后来他们的文字就比较可观了。“
——十·印象
诸如这样的例子数不胜数,相信读到这段文字各位已经对这本书有了一个直观的印象了。
这本书不是套了一层皮的说教,其中更有人生的意味可以琢磨。小到个人:枚叔的失业,乐华进工厂,两对小情侣的”恋爱“;大到国家:一·二八事件,抗日救亡…这本书并不建构于“虚空”,而是在某一维的现实中真实存在的。在这样的时代背景下,在这样的人生命运下,用“国文”知识应该做些什么?那些各种各样的文学形式——如“戏剧”、“日记”、“现代诗”,又应该发挥什么样的作用?一定程度上来看,这不仅是语文问题,更是人生的难题。
还有一点与本书无关的感受:作为一个理工学生,我认为我接受到的人文教育,实在太少。诚然,时代的客观条件使我们必须看重那些有利于选拔,有利于快速发展的学科;但是不是可以慢慢往回调整这种对于立竿见影的“效果”的追捧了了呢?比如对于历史,对于哲学的学习,我认为在整个教育过程中都是大大不够的,虽然确实这些东西对于“建设社会主义”可能没有直接的作用,但这些是一个人,作为之前一切社会历史关系的总和的立身之本。虽然这些人文学科也可能在选拔的压力下变成语文一样的“走过场”,但总比没有好吧…
另外的一些摘抄:
“…换一句说,高中的国文教材应该是‘历代文学作品选粹’一类的东西“…“
”国学是一个异常不妥当的名词。文字学是国学,历代各家的本体论、认识论是国学,《尚书》和《左传》是国学,诗、词、歌、赋也是国学,好比不伦不类的许多人物穿着同一的外衣,算什么意思呢?按照本质归类,成为文字学、哲学、史学、文学,岂不准确、明白?“
”不知道对待思想、学术不能凭主观的爱憎的,最重要的在能用批判的方法,还它个本来面目。说的明白点,就是要考究出思想、学术和时代、社会的关联;他因何发生,有因何衰落。“
“文章的组织方法…就是‘回问自己’四个大字”
写读书笔记之前在网上一搜,这本书位列教育部编写的初中生阅读指导书目;而我在大学才读到它,实在非常惭愧。但看到高中段的开头…
哦,那没事了…
大概他们也没指望学生真的按照这个书单读吧…